原文: 宣德间,宫中尚促织之戏,岁征民间。
此物故非西产;有华阴令欲媚上官,以一头进,试使斗而才,因责常供。
令以责之里正。
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,昂其直,居为奇货。
里胥猾黠,假此科敛丁口,每责一头,辄倾数家之产。
邑有成名者,操童子业,久不售。
为人迂讷,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,百计营谋不能脱。
不终岁,薄产累尽。
会征促织,成不敢敛户口,而又无所赔偿,忧闷欲死。
妻曰:“死何裨益?不如自行搜觅,冀有万一之得。
”成然之。
早出暮归,提竹筒丝笼,于败堵丛草处,探石发穴,靡计不施,迄无济。
即捕得三两头,又劣弱不中于款。
宰严限追比,旬余,杖至百,两股间脓血流离,并虫亦不能行捉矣。
转侧床头,惟思自尽。
时村中来一驼背巫,能以神卜。
成妻具资诣问。
见红女白婆,填塞门户。
入其舍,则密室垂帘,帘外设香几。
问者爇香于鼎,再拜。
巫从旁望空代祝,唇吻翕辟,不知何词。
各各竦立以听。
少间,帘内掷一纸出,即道人意中事,无毫发爽。
成妻纳钱案上,焚拜如前人。
食顷,帘动,片纸抛落。
拾视之,非字而画:中绘殿阁,类兰若。
后小山下,怪石乱卧,针针丛棘,青麻头伏焉。
旁一蟆,若将跳舞。
展玩不可晓。
然睹促织,隐中胸怀。
折藏之,归以示成。
成反复自念,得无教我猎虫所耶?细瞻景状,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。
乃强起扶杖,执图诣寺后,有古陵蔚起。
循陵而走,见蹲石鳞鳞,俨然类画。
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,似寻针芥。
而心目耳力俱穷,绝无踪响。
冥搜未已,一癞头蟆猝然跃去。
成益愕,急逐趁之,蟆入草间。
蹑迹披求,见有虫伏棘根。
遽扑之,入石穴中。
掭以尖草,不出;以筒水灌之,始出,状极俊健。
逐而得之。
审视,巨身修尾,青项金翅。
大喜,笼归,举家庆贺,虽连城拱璧不啻也。
上于盆而养之,蟹白栗黄,备极护爱,留待限期,以塞官责。
成有子九岁,窥父不在,窃发盆。
虫跃掷径出,迅不可捉。
及扑入手,已股落腹裂,斯须就毙。
儿惧,啼告母。
母闻之,面色灰死,大惊曰:“业根,死期至矣!而翁归,自与汝复算耳!”儿涕而出。
未几,成归,闻妻言,如被冰雪。
怒索儿,儿渺然不知所往。
既得其尸于井,因而化怒为悲,抢呼欲绝。
夫妻向隅,茅舍无烟,相对默然,不复聊赖。
日将暮,取儿藁葬。
近抚之,气息惙然。
喜置榻上,半夜复苏。
夫妻心稍慰,但蟋蟀笼虚,顾之则气断声吞,亦不敢复究儿。
自昏达曙,目不交睫。
东曦既驾,僵卧长愁。
忽闻门外虫鸣,惊起觇视,虫宛然尚在。
喜而捕之,一鸣辄跃去,行且速。
覆之以掌,虚若无物;手裁举,则又超忽而跃。
急趋之,折过墙隅,迷其所在。
徘徊四顾,见虫伏壁上。
审谛之,短小,黑赤色,顿非前物。
成以其小,劣之。
惟彷徨瞻顾,寻所逐者。
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,视之,形若土狗,梅花翅,方首,长胫,意似良。
喜而收之。
将献公堂,惴惴恐不当意,思试之斗以觇之。
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,自名“蟹壳青”,日与子弟角,无不胜。
欲居之以为利,而高其直,亦无售者。
径造庐访成,视成所蓄,掩口胡卢而笑。
因出己虫,纳比笼中。
成视之,庞然修伟,自增惭怍,不敢与较。
少年固强之。
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,不如拼博一笑,因合纳斗盆。
小虫伏不动,蠢若木鸡。
少年又大笑。
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,仍不动。
少年又笑。
屡撩之,虫暴怒,直奔,遂相腾击,振奋作声。
俄见小虫跃起,张尾伸须,直龁敌领。
少年大骇,急解令休止。
虫翘然矜鸣,似报主知。
成大喜。
方共瞻玩,一鸡瞥来,径进以啄。
成骇立愕呼,幸啄不中,虫跃去尺有咫。
鸡健进,逐逼之,虫已在爪下矣。
成仓猝莫知所救,顿足失色。
旋见鸡伸颈摆扑,临视,则虫集冠上,力叮不释。
成益惊喜,掇置笼中。
翼日进宰,宰见其小,怒诃成。
成述其异,宰不信。
试与他虫斗,虫尽靡。
又试之鸡,果如成言。
乃赏成,献诸抚军。
抚军大悦,以金笼进上,细疏其能。
既入宫中,举天下所贡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挞、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,无出其右者。
每闻琴瑟之声,则应节而舞。
益奇之。
上大嘉悦,诏赐抚臣名马衣缎。
抚军不忘所自,无何,宰以卓异闻,宰悦,免成役。
又嘱学使俾入邑庠。
后岁余,成子精神复旧,自言身化促织,轻捷善斗,今始苏耳。
抚军亦厚赉成。
不数岁,田百顷,楼阁万椽,牛羊蹄躈各千计;一出门,裘马过世家焉。
异史氏曰:“天子偶用一物,未必不过此已忘;而奉行者即为定例。
加以官贪吏虐,民日贴妇卖儿,更无休止。
故天子一跬步,皆关民命,不可忽也。
独是成氏子以蠹贫,以促织富,裘马扬扬。
当其为里正、受扑责时,岂意其至此哉?天将以酬长厚者,遂使抚臣、令尹,并受促织恩荫。
闻之:一人飞升,仙及鸡犬。
信夫!”
译文:
在明朝宣德年间,皇室流行赌博斗蟋蟀,每年都向民间征收。蟋蟀本不是陕西产的。有个华阴县的县官,为了巴结上司,献上一只蟋蟀,上司试着让它斗了一下,展现了勇敢善斗的才能,上级于是责令他经常供应。县官又把供应的任务派给各乡的差役。于是市上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,捉到好的蟋蟀就用竹笼装着喂养它,抬高它的价格;储存起来,当作珍奇的货物一样等待高价出售。乡里的差役们狡猾刁诈,借此机会向老百姓摊派费用,每摊派一只蟋蟀,就常常使好几户人家破产。
县里有个叫成名的人,是个读书人,长期未考中秀才。为人拘谨,不善言辞,就被刁诈的小吏报到县里,让他担任里正的差事。他想尽方法都无法摆脱这个差事。不到一年,微薄的家产都被连累赔光了。正好又碰上征收蟋蟀,成名不敢勒索老百姓,但又没有赔偿的钱,忧愁苦闷,想要寻死。他妻子说:“死有什么好处呢?不如自己去寻找,希望有万分之一的收获。”成名认为这些话有道理。于是他从早上出去晚上回家,提着竹筒丝笼,在毁坏的墙脚、荒草丛生的地方,挖石头,掏大洞,尽一切办法,但最终没有找到。即使捕捉到二、三只,也是又弱又小不符合规格。县官严格限期,严厉追逼,成名在十几天中被打了上百板子,两条腿溃烂流血,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。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自杀。
这时,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,她能借鬼神预测吉凶。成名的妻子准备了礼钱去求神。只见红衣的少女和白发的老婆婆,挤在门口。成名的妻子走进巫婆的屋里,只看见暗室挂着帘子,帘外摆着香案。求神的人在香炉上烧香,拜了又拜。巫婆在旁边望着空中替他们祷告,嘴唇一张一合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大家都肃敬地站着听。片刻后,室内扔出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求神的人心中想问的事,没有丝毫差错。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案上,像前面的人一样烧香跪拜。约一顿饭的工夫,巫婆告诉他们,成名要去一个地方,那里有一只特别的蟋蟀。成名的妻子感激地离开了巫婆的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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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再得异虫”是故事的高潮。成名得到了一只异虫,这只虫能够变成人形,成为了他的儿子。这一情节的出现,使得故事更加曲折多变,也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感。成名对于这只异虫的珍爱和宠爱,表现出他作为父亲的情感。然而,这段故事并没有以喜悦为结局,而是以悲剧收场。成子误杀了促织,成名对于儿子的死亡感到恐惧和绝望。这一部分的描写紧张激烈,情节发展迅速,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和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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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小说以情节曲折、构思严谨为特点。《促织》作为《聊斋志异》中的一篇优秀篇章,也不例外。
故事讲述了一个贫苦的女子促织,她因为家境贫寒而被迫嫁给了一个富家子弟。然而,她的丈夫却是一个贪婪自私的人,对她虐待残忍。在一次意外中,促织遇到了一个神秘的老人,老人给了她一块宝玉,并告诉她只要她心存善念,宝玉就会帮助她摆脱困境。
促织心怀感激,她将宝玉藏在了自己的头发中,并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。她利用宝玉的力量,让自己的丈夫遭受了一系列的不幸,最终导致他的死亡。而促织自己也因为过度使用宝玉的力量而变得病弱,最终离世。
这个故事情节曲折,充满了悬念和反转。作者通过巧妙的安排,让读者一直保持着对故事发展的好奇心。同时,故事的结构也非常严谨,每个情节都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,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。
二、语言生动,形象鲜明《促织》的语言生动,形象鲜明,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。
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形容词和修辞手法,使得故事中的人物和场景栩栩如生。比如,描述促织的丈夫时,作者用了“贪婪自私”这样的词语,一下子就勾勒出了他的人品特点。而当促织使用宝玉报复丈夫时,作者用了“一系列的不幸”来形容,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丈夫所受到的痛苦。
此外,作者还通过对细节的描写,让读者更加深入地了解故事中的人物。比如,当促织将宝玉藏在头发中时,作者用了“头发中”这个词语,让读者能够清晰地想象出这个场景,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。
三、人物形象鲜明,《促织》中的人物形象鲜明,个性鲜明,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促织是一个善良、坚强的女子,她在遭受丈夫虐待时没有放弃,而是利用宝玉的力量为自己讨回了公道。她的形象给人以勇敢和坚持的力量,让人为她的遭遇感到心痛。
而促织的丈夫则是一个贪婪自私的人,他对促织虐待残忍,最终也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受到了报应。他的形象给人以警示,让人明白善恶有报的道理。
总之,《促织》作为《聊斋志异》中的一篇优秀篇章,通过情节曲折、语言生动和人物形象鲜明,展现了中国小说的艺术魅力。它不仅揭示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罪恶,还批判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,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。同时,它也是中国文言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,对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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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言现象之一:通假字
通假字是指在古代文言中,有些字可以互相替代使用,虽然字形不同,但发音相近或意义相近。以下是一些常见的通假字及其用法:
1、昂其直(通“值”,价值):昂其直即指物品的价值高。
2、手裁举(通“才”,刚刚):手裁举表示刚刚发生的事情。
3、两股间脓血流离(“离”通漓,淋漓):形容血流不止,流淌不尽。
4、翼日进宰(通“翌”,第二天):翼日进宰即指第二天就要被宰杀。
5、虫跃去尺有咫(通“又”,再):虫跃去尺有咫表示虫子再次跳跃。
6、而高其直(通“值”):而高其直即指物品的价值很高。
7、牛羊蹄躈各千计(通“噭”):牛羊蹄躈各千计表示牛羊的蹄子声音嘈杂。
8、而翁归(通“尔”,你):而翁归即指你回来。
9、取儿藁葬(通“缟”,用草席):取儿藁葬表示用草席来安葬儿童。
以上是一些常见的通假字及其用法,这些通假字的存在丰富了古代文言的表达方式,使得文言语言更加灵活多样。
《促织》文言现象详情»
蒲松龄(1640-1715),字留仙,一字剑臣,别号柳泉居士,世称聊斋先生,自称异史氏,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。他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。在19岁时,他应童子试,并接连考取县、府、道三个第一,名震一时。后来他成为补博士弟子员。然而,他屡试不第,直到71岁时才成为岁贡生。
由于生活所迫,蒲松龄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的邀请,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,主要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。他在这里舌耕笔耘近40年,直到1709年才撤帐归家。1715年正月,蒲松龄因病逝世,享年76岁。
蒲松龄创作了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《聊斋志异》。这部作品以奇闻异事为题材,描写了各种神怪、鬼魂、妖精等超自然现象,同时也融入了对社会现象和人性的思考。《聊斋志异》被誉为中国古代小说中的经典之作,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《毛诗序》选段
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情动于中而形于言,言之不足故嗟叹之,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,永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《典论·论文》选段
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。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无穷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于翰墨,见意于篇籍,不假良史之辞,不讬飞驰之势,而声名自传于后。《诗品序》选段
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讬诗以怨。至于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。或骨横朔野,魂逐飞蓬。或负戈外戍,杀气雄边。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。或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返。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。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?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故曰:“诗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使穷贱易安,幽居靡闷,莫尚于诗矣。《与元九书》? 选段
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,莫始乎言,莫切乎声,莫深乎义。诗者: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。《题画》画竹题记一则
江馆清秋,晨起看竹,烟光日影露气,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。胸中勃勃遂有画意。其实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也。因而磨墨展纸,落笔倏作变相,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。总之,意在笔先者,定则也;趣在法外者,化机也。独画云乎哉!《人间词话》三则
词以境界为最上,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境非独谓景物也,喜怒哀乐,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写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。否则谓之无境界。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必经过三种之境界: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”此第一境也。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此第二境也。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回头蓦见,那人正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此第三境也。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。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,恐为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