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十二郎文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年、月、日,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,乃能衔哀致诚,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灵:呜呼!吾少孤,及长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
中年,兄殁南方,吾与汝俱幼,从嫂归葬河阳。
既又与汝就食江南。
零丁孤苦,未尝一日相离也。
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
承先人后者,在孙惟汝,在子惟吾。
两世一身,形单影只。
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:“韩氏两世,惟此而已!”汝时尤小,当不复记忆。
吾时虽能记忆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吾年十九,始来京城。
其后四年,而归视汝。
又四年,吾往河阳省坟墓,遇汝从嫂丧来葬。
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于汴州,汝来省吾。
止一岁,请归取其孥。
明年,丞相薨。
吾去汴州,汝不果来。
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罢去,汝又不果来。
吾念汝从于东,东亦客也,不可以久;图久远者,莫如西归,将成家而致汝。
呜呼!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!吾与汝俱少年,以为虽暂相别,终当久相与处。
故舍汝而旅食京师,以求斗斛之禄。
诚知其如此,虽万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。
去年,孟东野往。
吾书与汝曰:“吾年未四十,而视茫茫,而发苍苍,而齿牙动摇。
念诸父与诸兄,皆康强而早世。
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吾不可去,汝不肯来,恐旦暮死,而汝抱无涯之戚也!”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,强者夭而病者全乎!呜呼!其信然邪?其梦邪?其传之非其真邪?信也,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?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?少者、强者而夭殁,长者、衰者而存全乎?未可以为信也。
梦也,传之非其真也,东野之书,耿兰之报,何为而在吾侧也?呜呼!其信然矣!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,不克蒙其泽矣!所谓天者诚难测,而神者诚难明矣!所谓理者不可推,而寿者不可知矣!虽然,吾自今年来,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,动摇者或脱而落矣。
毛血日益衰,志气日益微,几何不从汝而死也。
死而有知,其几何离;其无知,悲不几时,而不悲者无穷期矣。
汝之子始十岁,吾之子始五岁。
少而强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,又可冀其成立邪?呜呼哀哉!呜呼哀哉!汝去年书云:“比得软脚病,往往而剧。
”吾曰:“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
”未始以为忧也。
呜呼!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?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?汝之书,六月十七日也。
东野云,汝殁以六月二日;耿兰之报无月日。
盖东野之使者,不知问家人以月日;如耿兰之报,不知当言月日。
东野与吾书,乃问使者,使者妄称以应之乎。
其然乎?其不然乎?今吾使建中祭汝,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。
彼有食,可守以待终丧,则待终丧而取以来;如不能守以终丧,则遂取以来。
其余奴婢,并令守汝丧。
吾力能改葬,终葬汝于先人之兆,然后惟其所愿。
呜呼!汝病吾不知时,汝殁吾不知日,生不能相养以共居,殁不能抚汝以尽哀,敛不凭其棺,窆不临其穴。
吾行负神明,而使汝夭;不孝不慈,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,相守以死。
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,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。
吾实为之,其又何尤!彼苍者天,曷其有极!自今已往,吾其无意于人世矣!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,以待余年,教吾子与汝子,幸其成;长吾女与汝女,待其嫁,如此而已。
呜呼,言有穷而情不可终,汝其知也邪?其不知也邪?呜呼哀哉!尚飨!

古文观止高中文言文祭文悼亡十二郎

送董邵南游河北序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。
董生举进士,屡不得志于有司,怀抱利器,郁郁适兹土。
吾知其必有合也。
董生勉乎哉!夫以子之不遇时,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。
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!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,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?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。
董生勉乎哉!吾因子有所感矣。
为我吊望诸君之墓,而观于其市,复有昔时屠狗者乎?为我谢曰:“明天子在上,可以出而仕矣。

古文观止初中文言文送别赠序

柳子厚墓志铭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子厚,讳宗元。
七世祖庆,为拓跋魏侍中,封济阴公。
曾伯祖奭,为唐宰相,与褚遂良、韩瑗俱得罪武后,死高宗朝。
皇考讳镇,以事母弃太常博士,求为县令江南。
其后以不能媚权贵,失御史。
权贵人死,乃复拜侍御史。
号为刚直,所与游皆当世名人。
子厚少精敏,无不通达。
逮其父时,虽少年,已自成人,能取进士第,崭然见头角。
众谓柳氏有子矣。
其后以博学宏词,授集贤殿正字。
俊杰廉悍,议论证据今古,出入经史百子,踔厉风发,率常屈其座人。
名声大振,一时皆慕与之交。
诸公要人,争欲令出我门下,交口荐誉之。
贞元十九年,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。
顺宗即位,拜礼部员外郎。
遇用事者得罪,例出为刺史。
未至,又例贬永州司马。
居闲,益自刻苦,务记览,为词章,泛滥停蓄,为深博无涯涘。
而自肆于山水间。
元和中,尝例召至京师;又偕出为刺史,而子厚得柳州。
既至,叹曰:“是岂不足为政邪?”因其土俗,为设教禁,州人顺赖。
其俗以男女质钱,约不时赎,子本相侔,则没为奴婢。
子厚与设方计,悉令赎归。
其尤贫力不能者,令书其佣,足相当,则使归其质。
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,比一岁,免而归者且千人。
衡湘以南为进士者,皆以子厚为师,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,悉有法度可观。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,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,当诣播州。
子厚泣曰:“播州非人所居,而梦得亲在堂,吾不忍梦得之穷,无辞以白其大人;且万无母子俱往理。
”请于朝,将拜疏,愿以柳易播,虽重得罪,死不恨。
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,梦得于是改刺连州。
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
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徵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;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。
落陷穽,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
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,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。
闻子厚之风,亦可以少愧矣。
子厚前时少年,勇于为人,不自贵重顾籍,谓功业可立就,故坐废退。
既退,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,故卒死于穷裔。
材不为世用,道不行于时也。
使子厚在台省时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马刺史时,亦自不斥;斥时,有人力能举之,且必复用不穷。
然子厚斥不久,穷不极,虽有出于人,其文学辞章,必不能自力,以致必传于后如今,无疑也。
虽使子厚得所愿,为将相于一时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,年四十七。
以十五年七月十日,归葬万年先人墓侧。
子厚有子男二人:长曰周六,始四岁;季曰周七,子厚卒乃生。
女子二人,皆幼。
其得归葬也,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。
行立有节概,重然诺,与子厚结交,子厚亦为之尽,竟赖其力。
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,舅弟卢遵。
遵,涿人,性谨慎,学问不厌。
自子厚之斥,遵从而家焉,逮其死不去。
既往葬子厚,又将经纪其家,庶几有始终者。
铭曰:“是惟子厚之室,既固既安,以利其嗣人。

古文观止墓志铭哀悼赞颂

进学解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国子先生晨入太学,招诸生立馆下,诲之曰:“业精于勤,荒于嬉;行成于思,毁于随。
方今圣贤相逢,治具毕张。
拔去凶邪,登崇畯良。
占小善者率以录,名一艺者无不庸。
爬罗剔抉,刮垢磨光。
盖有幸而获选,孰云多而不扬?诸生业患不能精,无患有司之不明;行患不能成,无患有司之不公。
”言未既,有笑于列者曰:“先生欺余哉!弟子事先生,于兹有年矣。
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。
纪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
贪多务得,细大不捐。
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。
先生之业,可谓勤矣。
觝排异端,攘斥佛老。
补苴罅漏,张皇幽眇。
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。
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。
先生之于儒,可谓有劳矣。
沉浸醲郁,含英咀华,作为文章,其书满家。
上规姚姒,浑浑无涯;周诰、殷《盘》,佶屈聱牙;《春秋》谨严,《左氏》浮夸;《易》奇而法,《诗》正而葩;下逮《庄》、《骚》,太史所录;子云,相如,同工异曲。
先生之于文,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。
少始知学,勇于敢为;长通于方,左右具宜。
先生之于为人,可谓成矣。
然而公不见信于人,私不见助于友。
跋前踬后,动辄得咎。
暂为御史,遂窜南夷。
三年博士,冗不见治。
命与仇谋,取败几时。
冬暖而儿号寒,年丰而妻啼饥。
头童齿豁,竟死何裨。
不知虑此,而反教人为?”先生曰:“吁,子来前!夫大木为杗,细木为桷,欂栌、侏儒,椳、闑、扂、楔,各得其宜,施以成室者,匠氏之工也。
玉札、丹砂,赤箭、青芝,牛溲、马勃,败鼓之皮,俱收并蓄,待用无遗者,医师之良也。
登明选公,杂进巧拙,纡馀为妍,卓荦为杰,校短量长,惟器是适者,宰相之方也。
昔者孟轲好辩,孔道以明,辙环天下,卒老于行。
荀卿守正,大论是弘,逃谗于楚,废死兰陵。
是二儒者,吐辞为经,举足为法,绝类离伦,优入圣域,其遇于世何如也?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,言虽多而不要其中,文虽奇而不济于用,行虽修而不显于众。
犹且月费俸钱,岁靡廪粟;子不知耕,妇不知织;乘马从徒,安坐而食。
踵常途之役役,窥陈编以盗窃。
然而圣主不加诛,宰臣不见斥,兹非其幸欤?动而得谤,名亦随之。
投闲置散,乃分之宜。
若夫商财贿之有亡,计班资之崇庳,忘己量之所称,指前人之瑕疵,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,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,欲进其豨苓也。

古文观止劝学抒怀怀才不遇

送李愿归盘谷序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太行之阳有盘谷。
盘谷之间,泉甘而土肥,草木丛茂,居民鲜少。
或曰:“谓其环两山之间,故曰‘盘’。
”或曰:“是谷也,宅幽而势阻,隐者之所盘旋。
”友人李愿居之。
愿之言曰:“人之称大丈夫者,我知之矣:利泽施于人,名声昭于时,坐于庙朝,进退百官,而佐天子出令;其在外,则树旗旄,罗弓矢,武夫前呵,从者塞途,供给之人,各执其物,夹道而疾驰。
喜有赏,怒有刑。
才畯满前,道古今而誉盛德,入耳而不烦。
曲眉丰颊,清声而便体,秀外而惠中,飘轻裾,翳长袖,粉白黛绿者,列屋而闲居,妒宠而负恃,争妍而取怜。
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、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。
吾非恶此而逃之,是有命焉,不可幸而致也。
穷居而野处,升高而望远,坐茂树以终日,濯清泉以自洁。
采于山,美可茹;钓于水,鲜可食。
起居无时,惟适之安。
与其有誉于前,孰若无毁于其后;与其有乐于身,孰若无忧于其心。
车服不维,刀锯不加,理乱不知,黜陟不闻。
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,我则行之。
伺候于公卿之门,奔走于形势之途,足将进而趑趄,口将言而嗫嚅,处污秽而不羞,触刑辟而诛戮,侥幸于万一,老死而后止者,其于为人,贤不肖何如也?”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,与之酒而为之歌曰:“盘之中,维子之宫;盘之土,维子之稼;盘之泉,可濯可沿;盘之阻,谁争子所?窈而深,廓其有容;缭而曲,如往而复。
嗟盘之乐兮,乐且无央;虎豹远迹兮,蛟龙遁藏;鬼神守护兮,呵禁不祥。
饮且食兮寿而康,无不足兮奚所望!膏吾车兮秣吾马,从子于盘兮,终吾生以徜徉!”

古文观止送别抒怀序文

原毁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古之君子,其责己也重以周,其待人也轻以约。
重以周,故不怠;轻以约,故人乐为善。
闻古之人有舜者,其为人也,仁义人也。
求其所以为舜者,责于己曰:“彼,人也;予,人也。
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!”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舜者,就其如舜者。
闻古之人有周公者,其为人也,多才与艺人也。
求其所以为周公者,责于己曰:“彼,人也;予,人也。
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!”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周公者,就其如周公者。
舜,大圣人也,后世无及焉;周公,大圣人也,后世无及焉。
是人也,乃曰:“不如舜,不如周公,吾之病也。
”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!其于人也,曰:“彼人也,能有是,是足为良人矣;能善是,是足为艺人矣。
”取其一,不责其二;即其新,不究其旧: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。
一善易修也,一艺易能也,其于人也,乃曰:“能有是,是亦足矣。
”曰:“能善是,是亦足矣。
”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?今之君子则不然。
其责人也详,其待己也廉。
详,故人难于为善;廉,故自取也少。
己未有善,曰:“我善是,是亦足矣。
”己未有能,曰:“我能是,是亦足矣。
”外以欺于人,内以欺于心,未少有得而止矣,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?其于人也,曰:“彼虽能是,其人不足称也;彼虽善是,其用不足称也。
”举其一,不计其十;究其旧,不图其新: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。
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?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,而以圣人望于人,吾未见其尊己也。
虽然,为是者,有本有原,怠与忌之谓也。
怠者不能修,而忌者畏人修。
吾尝试之矣,尝试语于众曰:“某良士,某良士。
”其应者,必其人之与也;不然,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;不然,则其畏也。
不若是,强者必怒于言,懦者必怒于色矣。
又尝语于众曰:“某非良士,某非良士。
”其不应者,必其人之与也,不然,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,不然,则其畏也。
不若是,强者必说于言,懦者必说于色矣。
是故事修而谤兴,德高而毁来。
呜呼!士之处此世,而望名誉之光,道德之行,难已!将有作于上者,得吾说而存之,其国家可几而理欤!

古文观止叙事寓理

杂说一·龙说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龙嘘气成云,云固弗灵于龙也。
然龙乘是气,茫洋穷乎玄间,薄日月,伏光景,感震电,神变化,水下土,汩陵谷,云亦灵怪矣哉!云,龙之所能使为灵也;若龙之灵,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。
然龙弗得云,无以神其灵矣。
失其所凭依,信不可欤 !异哉!其所凭依,乃其所自为也。
《易》曰:“云从龙。
”既曰:龙,云从之矣。

古文观止议论寓理

圬者王承福传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。
有业之,其色若自得者。
听其言,约而尽。
问之,王其姓。
承福其名。
世为京兆长安农夫。
天宝之乱,发人为兵。
持弓矢十叁年,有官勋,弃之来归。
丧其土田,手衣食,馀叁十年。
舍于市之主人,而归其屋食之当焉。
视时屋食之贵贱,而上下其圬之以偿之;有馀,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。
又曰:“粟,稼而生者也;若布与帛。
必蚕绩而后成者也;其他所以养生之具,皆待人力而后完也;吾皆赖之。
然人不可遍为,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。
故君者,理我所以生者也;而百官者,承君之化者也。
任有大小,惟其所能,若器皿焉。
食焉而怠其事,必有天殃,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。
夫镘易能,可力焉,又诚有功;取其直虽劳无愧,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;心难强而有智也。
用力者使于人,用心者使人,亦其宜也。
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。
“嘻!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。
有一至者焉,又往过之,则为墟矣;有再至、叁至者焉,而往过之,则为墟矣。
问之其邻,或曰:“噫!刑戮也。
”或曰:“身既死,而其子孙不能有也。
”或曰:“死而归之官也。
”吾以是观之,非所谓食焉怠其事,而得天殃者邪?非强心以智而不足,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?非多行可愧,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?将富贵难守,薄宝而厚飨之者邪?抑丰悴有时,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?吾之心悯焉,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。
乐富贵而悲贫贱,我岂异于人哉?”又曰:“功大者,其所以自奉也博。
妻与子,皆养于我者也;吾能薄而功小,不有之可也。
又吾所谓劳力者,若立吾家而力不足,则心又劳也。
”一身而二任焉,虽圣者石可为也。
愈始闻而惑之,又从而思之,盖所谓“独善其身”者也。
然吾有讥焉;谓其自为也过多,其为人也过少。
其学杨朱之道者邪?杨之道,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。
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,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,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?虽然,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,而患失之者,以济其生之欲,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,其亦远矣!又其言,有可以警余者,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。

古文观止议论规劝

原道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,由是而之焉之谓道,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。
仁与义为定名,道与德为虚位。
故道有君子小人,而德有凶有吉。
老子之小仁义,非毁之也,其见者小也。
坐井而观天,曰天小者,非天小也。
彼以煦煦为仁,孑孑为义,其小之也则宜。
其所谓道,道其所道,非吾所谓道也。
其所谓德,德其所德,非吾所谓德也。
凡吾所谓道德云者,合仁与义言之也,天下之公言也。
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,去仁与义言之也,一人之私言也。
周道衰,孔子没,火于秦,黄老于汉,佛于晋、魏、梁、隋之间。
其言道德仁义者,不入于杨,则归于墨;不入于老,则归于佛。
入于彼,必出于此。
入者主之,出者奴之;入者附之,出者污之。
噫!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,孰从而听之?老者曰:“孔子,吾师之弟子也。
”佛者曰:“孔子,吾师之弟子也。
”为孔子者,习闻其说,乐其诞而自小也,亦曰“吾师亦尝师之”云尔。
不惟举之于口,而又笔之于其书。
噫!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,其孰从而求之?甚矣,人之好怪也,不求其端,不讯其末,惟怪之欲闻。
古之为民者四,今之为民者六。
古之教者处其一,今之教者处其三。
农之家一,而食粟之家六。
工之家一,而用器之家六。
贾之家一,而资焉之家六。
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?古之时,人之害多矣。
有圣人者立,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。
为之君,为之师。
驱其虫蛇禽兽,而处之中土。
寒然后为之衣,饥然后为之食。
木处而颠,土处而病也,然后为之宫室。
为之工以赡其器用,为之贾以通其有无,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,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,为之礼以次其先后,为之乐以宣其湮郁,为之政以率其怠倦,为之刑以锄其强梗。
相欺也,为之符、玺、斗斛、权衡以信之。
相夺也,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。
害至而为之备,患生而为之防。
今其言曰: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。
剖斗折衡,而民不争。
”呜呼!其亦不思而已矣。
如古之无圣人,人之类灭久矣。
何也?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,无爪牙以争食也。
是故君者,出令者也;臣者,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;民者,出粟米麻丝,作器皿,通货财,以事其上者也。
君不出令,则失其所以为君;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,则失其所以为臣;民不出粟米麻丝,作器皿,通货财,以事其上,则诛。
今其法曰,必弃而君臣,去而父子,禁而相生相养之道,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。
呜呼!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,不见黜于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
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,不见正于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
帝之与王,其号虽殊,其所以为圣一也。
夏葛而冬裘,渴饮而饥食,其事虽殊,其所以为智一也。
今其言曰:“曷不为太古之无事”?”是亦责冬之裘者曰:“曷不为葛之之易也?”责饥之食者曰:“曷不为饮之之易也?”传曰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。
”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,将以有为也。
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,灭其天常,子焉而不父其父,臣焉而不君其君,民焉而不事其事。
孔子之作《春秋》也,诸侯用夷礼则夷之,进于中国则中国之。
经曰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。
”《诗》曰: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”今也举夷狄之法,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,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?夫所谓先王之教者,何也?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。
由是而之焉之谓道。
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。
其文: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;其法:礼、乐、刑、政;其民:士、农、工、贾;其位:君臣、父子、师友、宾主、昆弟、夫妇;其服:麻、丝;其居:宫、室;其食:粟米、果蔬、鱼肉。
其为道易明,而其为教易行也。
是故以之为己,则顺而祥;以之为人,则爱而公;以之为心,则和而平;以之为天下国家,无所处而不当。
是故生则得其情,死则尽其常。
效焉而天神假,庙焉而人鬼飨。
曰:“斯道也,何道也?”曰:“斯吾所谓道也,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。
尧以是传之舜,舜以是传之禹,禹以是传之汤,汤以是传之文、武、周公,文、武、周公传之孔子,孔子传之孟轲,轲之死,不得其传焉。
荀与扬也,择焉而不精,语焉而不详。
由周公而上,上而为君,故其事行。
由周公而下,下而为臣,故其说长。
然则如之何而可也?曰:“不塞不流,不止不行。
人其人,火其书,庐其居。
明先王之道以道之,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。
其亦庶乎其可也!”

古文观止推崇儒道

讳辩

唐代     韩愈

愈与李贺书,劝贺举进士。
贺举进士有名,与贺争名者毁之,曰贺父名晋肃,贺不举进士为是,劝之举者为非。
听者不察也,和而唱之,同然一辞。
皇甫湜曰:“若不明白,子与贺且得罪。
”愈曰:“然。
”律曰:“二名不偏讳。
”释之者曰:“谓若言‘征’不称‘在’,言‘在’不称‘征’是也。
”律曰:“不讳嫌名。
”释之者曰:“谓若‘禹’与‘雨’、‘丘’与‘蓲’之类是也。
”今贺父名晋肃,贺举进士,为犯二名律乎?为犯嫌名律乎?父名晋肃,子不得举进士,若父名仁,子不得为人乎?夫讳始于何时?作法制以教天下者,非周公孔子欤?周公作诗不讳,孔子不偏讳二名,《春秋》不讥不讳嫌名,康王钊之孙,实为昭王。
曾参之父名晳,曾子不讳昔。
周之时有骐期,汉之时有杜度,此其子宜如何讳?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?将不讳其嫌者乎?汉讳武帝名彻为通,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;讳吕后名雉为野鸡,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。
今上章及诏,不闻讳浒、势、秉、机也。
惟宦官宫妾,乃不敢言谕及机,以为触犯。
士君子言语行事,宜何所法守也?今考之于经,质之于律,稽之以国家之典,贺举进士为可邪?为不可邪?凡事父母,得如曾参,可以无讥矣;作人得如周公孔子,亦可以止矣。
今世之士,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,而讳亲之名,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,亦见其惑也。
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,胜周公孔子曾参,乃比于宦者宫妾,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,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?

古文观止避讳说理